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唐师曾——埃及地震亲历记

1998-06-03 来源:中华读书报  我有话说

唐师曾,是新华社第一个装备移动通讯装置,不畏刀剑现场采访突发事件的记者,保持平均每天发表一张新闻照片达数年之久。1990年参加可可西里无人区探险,在海拔5000米以上的无人区持续工作4个月。1991年采访海湾战争,是最后撤离伊拉克的中国记者,也是第一个在以色列公开采访的中国记者,先后采访卡扎菲、沙米尔、拉宾、阿拉法特、穆巴拉克、加利、曼德拉等军政要人。几年来,洪水、大火、地震、骚乱、瘟疫、战争……多次冒生命危险亲临一线采访,为新华社拍摄了上万张珍贵的照片。最近,世界知识出版社出版了唐师曾著的《我钻进了金字塔》一书,书中详细地描述了他的传奇经历。下文是从中摘录的片断。

1992年10月12日午后,我一觉醒来,中东烈日正透过百叶窗直射到我腿上,干枯的汗毛在侧逆光下金光闪闪,贴满止疼膏的膑骨火辣辣的疼。我迷迷糊糊爬起来,突然发现脖子上的护身符不翼而飞。

我的护身符绝非价值连城的钻石、翡翠、和氏璧,而是一枚仅伍分硬币大小、刻有六字真言的铜观音。可这枚祖传的铜观音陪我盛夏沿万里长城步行、严冬在秦岭抓大熊猫、在海拔五六千米的可可西里无人区探险、从天安门到巴格达。洪水、大火、动乱、战争……铜观音保佑我走遍世界。我将护身符的失踪看做是某种危险将至的征兆,就像海湾战争在特拉维夫挨“飞毛腿”前,尼康相机包的背带莫名其妙地断了三次。

不祥的预感像只庞大的阿拉斯加灰熊,压得我喘不上气来,莫名的恐惧紧紧纠缠着我。尤其令我不安的是我放在冲扩店的四卷负片,竟不可思议地卡在冲扩机里。尽管店主哈利德一再以安拉的名义赌咒发誓“枯鲁塔麻姆”(阿语:一切都好),可我从中午到现在连跑四趟还是没有结果。

我离开冲扩店,开上大吉普回分社,看看左腕上的潜水表已是下午3:05。

我左手提着塑料袋爬上楼,钻进洗手间准备把憋了半天的一泡尿先解决掉。就在这时,一阵闷雷般的轰鸣由远而近,大地上下震颤,继而左右摇晃,我根本无法把尿撒进尿池里。我用手撑住墙壁,抬起左腕看了一眼潜水表:下午3:09。

整个震颤过程持续了一分钟。在这漫长的一分钟里,先是有人大呼小叫“地震”,继而是五音错位的喊夫唤妻。我根本不信真是地震,因为我脑子里只有“环太平洋火山地震带”。我随着慌张的人流往外跑,迎面撞上一个脸色煞白带着哭腔找丈夫的女人,看着她的失魂落魄,我猛然想起我还是个男人。我逆着人流返回楼上,抄起床头的多姆克摄影包,又从冰箱中摸出五个柯达胶卷和一卷绷带,拎着落满灰尘的钢盔直扑停在车库的大吉普。我真担心持续的震颤会把我的大吉普砸在楼里,由于太紧张,连打了两次火才发动着引擎。弄不清是大地的颤抖还是六缸吉普4500毫升发动机的轰鸣,我耳畔回荡着震耳欲聋的隆隆声。我尽力稳定情绪将车倒到街心,大吉普咆哮着迎着惊惶失措的人流霸道地横在街心。我摇下玻璃朝外面大喊:“谁跟我走?”我称之为六哥的分社办公室主任应声上了车。我的铁哥儿们王波揪着自己的小背心的背带、趿拉着拖鞋可怜巴巴地问我:“穿这个行吧?”我没等他完全爬进来就抬开离合器,大吉普吼叫着冲开人群。王波趴在我耳旁大喊:“咱们去哪儿?”“哪儿惨去哪儿!”我回答得咬牙切齿。

宽广的阿盟大街成了抱头鼠窜者的避难所,可我无心在此恋战。我知道老开罗的旧房区肯定比这儿出戏,茵芭芭和舒伯拉区不砸死人才怪。可眼前一些胆小的可怜虫弃车而逃,把道路塞得死死的,好在我的大吉普四轮驱动可以蹿上爬下越野而行。“七·二六”大街一幢五层楼震塌的一角堵死了干线,我不得不右转弯沿着濒尼罗河的科尼奇大道向南走。再往前是政府新闻部,我让王波下车去新闻部打听一下震中在哪里、震级多少。我则找路口掉头,将大吉普靠在马路牙子上追拍魂不附体的人群。

六哥和王波四只拖鞋噼啪小跑着奔回来,争先恐后地大喊:“新闻部里的人全躲地震去了!”一个蓬头垢面的埃及人失魂落魄地一把拽住脖子上挂满尼康相机的我,其神态酷似历尽千辛万苦终于找到八路军的大春哥。原来新闻部后面就塌了三座小楼,他自己就是一名受害者。跟在这老兄身后亦步亦趋深一脚浅一脚地狂奔,终于来到一堆破烂不堪的废墟前,可房主说什么也不许拍照。

再向前就是舒伯拉区,根据多年经验,我紧盯着一辆救护车的屁股,轻而易举地到了现场。这里的房屋至少已有80年历史,自然惨象环生。紧挨着我的大吉普,一家人正颤巍巍地竖起大木梯把还困在二楼的孩子接到地面。数不清的灾民在破砖烂瓦中挑拣对自己有用的东西……

独自一人钻进新华社中东分社大楼的暗室里,冲胶卷时我才突然感到以往从未有过的恐惧,“死”仿佛近在咫尺。为战胜自己的懦弱,我将收录机的音量开关扭至极限,让贝多芬第五交响曲驱散冥冥之中的恐惧,赶走死神的黑翼。

照片很快制作完毕,待写完文字说明才知道整个开罗与外界的电话联络全部中断,任我纵有三头六臂也回天无力。

入夜,我开着大吉普奔赴开罗灾情最重的海利波利斯区,这里一幢有72套房间的14层巨厦被夷为平地。我看见路透社摄影记者阿莱、美联社摄影记者纳伯特、法新社摄影记者阿尔多等人嘴上缠着白绷带,迎着刺鼻的血腥味往前冲,这是一群十足的捉老鼠的大公猫。我的老朋友人《时代》周刊摄影记者断腿巴利也混迹其间,拖着他那条在贝鲁特打断的右腿一个趔趄栽下来,大脑袋正撞在我肚子上。我用力挽住巴利的胳膊,同时尽量保持住自己的平衡。巴利一面喊了声:“谢了,唐!”一面挣扎着继续往废墟上爬,越过他倾斜的脊背,我看见他那大眼睛的阿拉伯女人正使出吃奶的力气,用肩膀顶着巴利的右腿。

埃及总统穆巴拉克已中断对中国的出访回国,当天就视察了救灾现场。这次“埃及历史上最强烈的地震”至少已造成500人死亡、4500人受伤。仅开罗金字塔医院就处理了1000多名伤员,医院门口数十名痛失亲人的阿拉伯妇女哭嚎之声震天。

开罗海利波利斯那座崩塌成一堆瓦砾的14层公寓楼已成为举世瞩目的核心。由德国红十字会派来的寻人犬营救队正在仔细搜寻,每隔个把钟头就刨出一个垂死或已被水泥预制板砸扁的居民。阿拉伯人严禁给死人拍照,数十位义务人员高扯白布专门阻挡电视和摄影记者的镜头。

我没见过1940年的考文垂和1941年的珍珠港,可我亲历的特拉维夫和巴格达的战争废墟都没有这么大的腐尸味,此时开罗的最高气温将近40℃,尽管我已用涂了清凉油的绷带将口鼻紧紧包住,可令人作呕的臭气还是熏得我泪水横流。

一直到今天,我也说不清到底是怎么回事,就一下子从布满钢筋的二楼摔到一楼的瓦砾堆上。钢盔保护了我的头,可右腿膑骨至大腿根内侧却摔出一道一尺多长、两寸多宽的紫色瘀血来,疼得我匍匐在地,挣扎了好半天还只能蹲坐在原地干喘。

就在我像个摔碎的泥娃娃那样瘫倒在地时,已有5000年历史的金字塔却结实得让我嫉妒。与大金字塔相邻的斯芬克斯亦安然无恙,我开着大吉普围着它们连转三圈,就是找不出丝毫因地震造成的损伤来。守卫金字塔的警察对我深表同情:“本来也该给它们震出点毛病来,可是很遗憾,什么也没发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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